极目新闻记者 戎钰;摄影记者 肖颢
对话人物:
孟华平,湖北天门人,著名考古学者,湖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化遗产学院常务副院长、江汉文明考古研究中心主任,国家文化名家。
他深耕考古30余载,曾主持发掘了湖北天门石家河、秭归庙坪、秭归东门头、唐崖土司城址等重要遗址,主持发掘项目2次入选“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多次获得国家田野考古奖。
2004年,国家“十五”重点科技攻关项目“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第一阶段启动,孟华平带领团队逐步还原湖北石家河遗址作为长江中游规模最大的史前遗址文化面貌,实证了中华大地5000多年文明史。
对话背景:
11月20日,湖北省第三届“最美社科人”评选结果出炉,孟华平等10位扎根荆楚大地的社科先锋荣获“最美社科人”荣誉。
活动后,孟华平接受极目新闻记者专访,他将自己钟爱的考古事业形容为“书写历史、完善历史”,“百万年的人类史,万年的文化史,5000多年的文明史,要通过我们的工作逐步把它完善,尽可能真实准确地呈现出来。”
无意中“坐”出来的重大发现
极目新闻:在“最美社科人”典礼现场,您分享了20多年前发现“太阳人石刻”的故事。这是我国目前发现最早的新石器时代的石雕太阳崇拜物,我们没想到它居然是这样“重见天日”的。
孟华平:这个发现真的是非常意外,非常惊喜。那是1998年,当时,我在主持湖北秭归东门头遗址的考古项目,前期我们采集到一些城背溪文化时期的陶器残片,证明了7000年前就有人类在那里生活。那时在工作之余,我经常去东门头遗址周边的断壁地带搜寻,希望能找到城背溪时期的文化堆积。有一天,我和同事徐梦林一起找了好久都没有新发现,就坐在一块长条石头上休息,忽然徐梦林说:“你坐的石头底下好像有图像!”我低头一看,真的有!我们赶紧把这块石头翻转过来,发现上面刻着太阳、星辰、太阳人等图案,哇!当时看到以后非常兴奋,花了20块钱请人把石头抬回了考古队。
极目新闻:这块石头当时距离你们考古项目的核心区域大概有多远?
孟华平:我记得大概有三四百米,如果我们两个不是正好在那里休息,又无意中发现这块石头底下有图案,它很可能之后就被淹没了。
我们后来又在它的周边进行了发掘,希望能找到与它有关联的一些遗存,或者能反映当时的艺术、思想、信仰等方面意识的遗物,但是很可惜,一直没有找到。后来国内其他考古项目也有发掘出类似的反映太阳崇拜的文物,但都没有东门头这个“太阳人石刻”的年代早。
极目新闻:现在回想起来,这次的意外发现是不是您30多年考古生涯里最激动的一刻?
孟华平:可以这么说。考古的魅力就是你每天都会有新的收获、新的发现,有些是意料之中的,比如增加一些当时的生活用品、劳动工具、墓葬随葬品等,这种反映不同文化特征的基本发现可能每天都会有;也有一些是意料之外的收获,你发现之后就会非常激动。如果从单一的文物来说,“太阳人石刻”的发现是我记忆最深刻的经历。
石家河与三星堆的“技术交流”
极目新闻:在后来的考古工作中,您又有过这么出乎意料的收获吗?
孟华平:也有。比如说湖北天门的龙咀遗址,通过我们的调查、勘探和发掘,证明它是一座5000多年前的古城,其年代比石家河古城还要早,是江汉平原东部目前最早的新石器时代城址。
包括后来的湖北石家河遗址,石家河遗址是长江中游新石器时代规模最大、等级最高的都邑性聚落,它是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在长江中游最重要的布点,我当时承担了这个工程2、3、4期的工作。石家河古城是上世纪90年代发现的,我们一直希望能对它有一个更深、更全面的理解,了解它是怎么形成、发展的,在长江中游文明进程中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它的特征是什么。在这个研究过程中,有两个发现超出我们的预料,印象很深刻。
第一个,是我们发现了一个新的城,叫谭家岭古城,它的发现将石家河遗址作为长江中游文化中心的年代提前至距今约5500年,正好填补了一个空白、一个缺环,我们由此更多地了解了当时这个区域里文化的发展,知道是经历了一个逐步的变化过程,最终石家河成为了这个区域的核心点。
第二个惊喜是发现了大量的玉器,这批玉器无论是数量、类型、特征、制作工艺等等,都超出了我们的意料,当时大家都很激动,这个发现也改变了我们对后石家河文化分布状况的理解,虽然这个城址当时已经废弃了,但这个时期的文化并没有衰落。
极目新闻:您说的这批玉器,是不是与三星堆遗址出土文物风格很像的那一批?
孟华平:对,这批玉器的特征和后来三星堆很多文物的形象是有关联、有相似性的,传递了当时人们的一种信仰、思想,所以有一种观点认为三星堆文物的艺术传承和形象设计,可能是源于早期有一批江汉平原的人去到了巴蜀,产生了技术和人才的流动,只不过这种流动的力度和频率,我们现在还无法确认。
人群的流动、交往、融合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三星堆比石家河晚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还会有那么相似的形象?我们不能简单理解为有一批江汉人去了三星堆,用上了自己的技术。这中间差了一千多年呢,肯定还是因为有了思想和观念的传承。我们现在追根溯源会发现,其实能延续不断的主要是这种无形的、持久的思想观念的传承。
考古的魅力就在于此,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情,就发现了一个线索,把那个缺环给补上了,通过不断的考古发现,逐步让链条越来越完整,最终看到一个相对完整、比较真实的图景。
“满天星斗”与“多元一体”
极目新闻:中国考古学界泰斗苏秉琦先生曾说,中华文明起源是“满天星斗”。湖北石家河遗址应该是其中一颗璀璨的星吧?
孟华平:是的。苏老先生提出了“满天星斗”论,后来又逐步发展为“多元一体”,就是说各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文明发展道路,每条道路的情况、时间、空间不一样,但最终都为中华文明共同体的形成发挥了重要作用。
像长江中游的代表石家河遗址,就是“满天星斗”中非常亮的一颗星,它完成了长江中游地区文化的一体化进程,将整个区域的文化进行了一次深入整合,形成了一个区域的文化共同体。
我以前发表过一篇文章,提出当时出现了长江文明的第一次浪潮,石家河遗址就是其中的一个代表。长江中游对中华文明的一体化建设作出了重要贡献,是一体化进程中很重要的一个阶段。
第二次浪潮就是楚文化,在春秋战国时期,楚文化对我们这个区域的文化也做了一次整合,为以后的秦汉一统奠定了很好的基础。
极目新闻:以前都说黄河流域是中华文明的摇篮,但是源源不断的考古发现证明,长江流域也是中华文明的摇篮。
孟华平:是的,但是这个认知的过程还是比较漫长的。以前大家都说黄河是我们的母亲河,也都知道“中华文明起源一元论”,这个观念持续了很长时间,但后来因为有了大量的考古发现,逐渐突破了这个认识。
比如牛河梁的坛庙冢、良渚的高等级墓葬,再到后来石家河城址的发现,这些不同地方的重大发现,都让我们对“一元论”进行了反思。之后,各个区域都开始寻找各自区域的文化发展脉络,逐渐建立起各个区域的文化系统和文明发展的进程,这个过程既是“满天星斗”,也是“多元一体”。
考古论文要写在大地上
极目新闻:您2019年进入高校工作,当时舍得告别田野考古一线吗?
孟华平:其实并没有告别。确实,以前在考古所工作,大量的时间都在野外,不是在考古工地,就是在去考古工地的路上。现在在学校教书育人,虽然没有以前下地的时间多,但我们考古学的一个特点是什么?就是田野。所以我们现在的课程里,要求学生至少有一个学年是在野外的,学生必须要下地。
我最近一直在省内各个考古工地跑,就是在为学生选实习基地,为他们到田野做准备。考古是一个发现的科学,你不去野外研究,很难有新的发现,你坐在教室里,看再多别人的考古报告,收获其实都是有限的,只有大量地去野外,发掘到更多新东西,才能解决很多学习上的问题。
而且我认为,在野外,可以培养学生拥有一种敏锐的、历史的眼光,你怎么去找遗址?怎么挖掘?怎么能挖好、挖清晰?怎么能把挖掘出来的东西更好地阐述出来?这些都是需要你去野外、在一线打磨的。所以我一直认为,学考古的学生,你的论文要写在大地上,而不是写在教室里。
极目新闻:您在考古行业耕耘了30多年,考古对您最大的吸引力是什么?
孟华平:最大的吸引力……我们是在书写历史,完善历史,在尽可能地为我们的社会提供一个真实的过去。人都会对自己的过去感到好奇,我们以前是什么样的?是怎么选择、走上这条道路的?你怎么才能给出一个科学的回答?这些都需要考古工作。
在考古的过程中,探未知、求本源,不断地构建我们对于过去的理解,每次有了新发现,都会为自己又提供一个新的角度,那种满足感只有在考古工作中才可以获得。
(来源:楚天都市报 极目新闻http://news.cnhubei.com/content/2023-11/28/content_17011547.html)